测评风波

任性的2014年刚刚过去，某机关年底的测评工作便被提上了工作日程。今年的测评该如何进行呢，谁心里都没有谱，只有好事者在各个办公室之间窜来窜去的，将所谓的内幕消息搅得满天飞。

倒是事务处的老王能沉住气。该完成的工作照常认认真真地完成，空闲就沉湎于自己喜爱的古诗词中，仿佛一个局外人一样。用他自己的话说，干好自己的事，嘉奖不不嘉奖的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其实老王也挺享受这个时刻的，平常都是他给人家的笑脸多，这时候他收获的却是人家的笑脸，足矣。

老王是某机关事务处的一名普通工作人员，虽然已经二十多年的工龄了，却仍然是个小科员。当然，这并不说明老王工作不够勤勉，对待同志不够热情，你随便打听事务处的任何一个人，也都说老王的确是个好人。好人是好人，老王却存在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工作过于认真，说话过于直白且又不会阿谀奉承领导们，得不到提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星期二是事务处召开例会的时间。元旦过后的这次例会上，议事内容主要是让大家正确对待即将开始的年终测评，并且处里的李处长对于今年的年终测评就提出了新的要求。所谓要求嘛，就是希望大家一定认清当前的形势，不能搞拉票吃请，不能结党营私搞小集团主义。会议上李处长还把刚刚结束的科以上干部测评会的情况透露给大家，今年测评与往年最大的不同就是嘉奖人员没有了指定人员的限制，只要大家认为某位同志优秀就可以投票给他。

这真是个好消息。虽然会上的内容都是年年讲的老话套话，可今年是党的十八届三中、四中全会召开后，中央反腐力度最大的一年，但从李处所传达的信息看，这次的年终测评或许真地不同于以往了。

他们处测评的时间初步定在星期五的上午，今天才星期二，时间还早着呢，例会一开完大家便议论纷纷地各回各的办公室了。

老王所在的事务处是个科级编制，男女总共八个人，李处长虽然是副调研员，但行使的却是科长的职务。除李处以外，处里还有两个副科长，三个副主任科员，剩下的两个科员老王是其中的一个，另一个则是刚刚转正不久的大学生小孙。他们处主要负责本机关行政资产档案的管理，工作比较单调，和社会人员打交道的机会也少，领导重视的程度远远没有宣教处、政工处、办公室的高。就拿这次测评分配的名额来说，嘉奖的人数说是按所在单位人数的百分之二十计算，他们处四舍五入应该有两个名额，最后李处宣布时说只有一个了，不得不让处里的人一致认为他们就是后娘养的。

“你们看看，人数一般多的处室，凭什么人家宣教处就两个名额。论干活，我们可是干着又脏又累的差事，他们不就是耍耍嘴皮子动动笔杆子吗，我看咱们单位就没把群众路线读懂读实！干活时我们就是亲娘养的，有好事的时候我们就成后儿子，这算什么狗屁逻辑。” 一回到办公室，平日里就啥事看不惯的崔大力就嚷起来。

“就是嘛，你说去年吧我们处因为小孙尚在见习期间，少一个名额就算了，那今年少一个真真无厘头了，这事咱还真地找李处说道说道去。”一向说话慢言慢语的刘艳这次说话倒是赶趟儿。

“我也是觉得这个是讲不过去的啦。你们都说说看来，我们平时里连个外出学习的机会都没有的啦，要好处没好处，如今连个测评都这样吝啬的啦。”来北方已经七八个年头的王大富仍改不掉听起来蹩脚的上海普通话，不由得令大家哄笑起来。

习惯于察言观色的林二喜，一会儿将目光投向正在说话的崔大力和王大富，一会儿又将目光转向一直默不作声地老王和小孙，思量着该说什么话，不但能令义愤填膺的崔大力等人受用，还能讨喜小孙和老王等人。

“我看这事咱们也不能过于着急，按说李处已经参加了科级以上干部的测评会，人员计算上应该不会出现差错。要不我再去李处那儿了解一下情况。”坐在刘艳对面的王忠诚一字一句地说着。

“要去咱们一块去，这可都是关系到咱们处团结的大事，谁也不能拖后腿！”崔大力依然发挥着自己的大嗓门。

“对，对，我看这个方法中用，咱都辛辛苦苦一年了，谁也不容易。”林二喜终于找到一个说话的机会，忙不迭地附和着。

“二喜去好啊，那我们一年的辛辛苦苦也就值了。”刘艳显然看出了林二喜的用心叵测，但又不好言语挑明，便朝着林二喜飞了个卫生球过去。

老王默默地看他们争论着，知道自己位低卑微说话的份量也轻，遂捡起办公桌上一本苏樱编著的《纳兰词全编笺注》随意翻看起来。倒是一旁的小孙，眼睛定定地瞅着他们言辞凿凿的争论，仿佛沉浸在一场韩国轻喜剧《快乐一家人》的情节里面，脸上时不时流露出被压抑着的冲动。

“咱们去归去，目的就是把情况说明白，大家可不能像办公室里这样吵吵嚷嚷的，都得注意些咱们处团结向好的形象。”王忠诚也不希望将本来的一件好事办砸了，毕竟这一年一年的工作还得靠大家一起干呢。

“放心吧，我的大科长，我们怎么样您还不清楚。”崔大力一说完便跟着大家朝着李处办公室的方向奔去。

李处的办公室有二十五六个平方大，是办公室加小型会议室的那种，省去了因领导干部占用办公面积超标的非议。东面是李处办公的区域。一张大大的办公桌，一把可以360度转向的皮质办公椅，墙面是一组镶着透明玻璃的书橱，里摆放最为显眼的是整套的毛泽东选集以及十八大以来习总书记的系列重要讲话读本，足可见领导们与时俱进的政治发展观。办公桌前面偌大的空间都是沙发茶几，处里的每次例会议也都是在这儿开的。

“坐，都快坐下！是不是对会上的内容又有了新的认识了，我倒真想听听诸位的高见呢。” 李处见大家推门进来，赶紧从办公桌后面欠起身子，一边吩咐着大家坐在面前的沙发上，一边满脸笑容地同大家说着话儿。

“可不是嘛，李处您给评评理，都是相同人数的科室，为什么宣教处两个嘉奖名额，我们却只有一个呢，这不是明着欺负人嘛。”崔大力当仁不让地首先开炮。

“大力说得对啦，我们没白没黑地干活，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的对吧，如今连嘉奖的名额都给我们贪污去一个名额，这于情于理都是讲不过的啦，李处，您得给我们做主的啦。”王大富仍旧操着蹩脚的普通话滔滔不绝地说着。

“这个事就是不公平，每年他们政工处宣教处整理档案，不都是从各个处室抽人帮着他们整理，平时只知道耍耍嘴皮子动动笔杆子，年终测评的名额凭什么就比我们多嘛。”崔大力越说越来气。

坐在椅子上的李处，一会儿将身体向着前面微倾，摆出一副认真听取民意的姿态；一会儿又将身体靠在椅背上，陷入短暂的沉思。一会儿招呼着大家喝水，以此缓解一下大家激动的情绪；一会儿旋转着手中深灰色的签字笔，任其在自己丰润的手指间旋转出诸多种花样儿来。

“忠诚，老王，实话实说，你们怎么看待这件事情呢？”大家喝水的空里，李处将话语引向了他们二人。

“李处，我认为这件事也不是很妥当 。从道理来讲，我们都是同等的科室，既然人员比例相同，我们就应该享有一样的权利，难道一个单位还有亲近远疏之分吗，尤其是在当下更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您说呢，李处。”王忠诚不急不慢地说到。

“我同意忠诚的话。按说像选举测评一类的事情，我们公务机关尤其是党政部门，就应该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不能总用官本位的思想考虑现在的问题，凡事只有公平了群众才能信服你们嘛，这次的年终测评更应该坚持公开、公正、公平的原则。”老王过于直白的话语，显然是触动了李处的内心，他顺手端起面前的茶杯，吁了吁杯子里不断升腾向上的热气儿，李处的整个脸庞便模糊在这一团团水蒸气里面。

“嗨，嗨，让我也说两句。”坐在老王身旁的林二喜用手指戳了戳老王的腰际，小声地对老王说。

“二喜啊，你也说说你的看法。”氤氲在那片热气里的李处早已经看到了林二喜的小动作。

“谢谢李处给我发言的机会！我知道李处在这件事上肯定费了不少心思，大家想想，有哪一位领导不为他的下属着想的，又有哪位领导像我们李处一样护犊子的。就说去年我和办公室隋笑笑因行政资产清查发生的争执吧，最后还不是咱李处坚持原则让办公室服软了吗。”林二喜的话很受听，李处在椅子里挺了挺腰板儿，重又将那张笑脸呈现在众人的面前。

哼，什么狗屁护犊子啊。还不是你林二喜借着和人家隋笑笑清查资产的机会，想占人家小姑娘的便宜，最后反被人家骂了个颜面扫地。如果你小子不是事后拿着两千块钱送到李处家里，他李处才懒得去给你说和这事呢。刘艳在心里愤愤地嘟囔着。

“二喜，过去的事咱不提了，你就说说对于这次测评你怎么看。”李处笑容可掬地问着二喜。

“那好，我就说说我个人的想法，正确或者不正确，你们都别往心里去。去年吧，因为小孙属于见习期，我们少一个名额有情可原，可今年按比例就应该两个人，现在是人家政工处按比例就正好分配了两个，而就只有一个名额，这不是大家也看不过吗。”林二喜前倾着身子，毕恭毕敬地说。

“还有要补充的吗？”李处又扫视了在座的每一个人。

“那好，既然大家没有要说的了，我就啰嗦两句。刚才通过大家开诚布公的议论，我也明白了大家的关注和想法，我也能理解大家此时此刻的心情。至于说名额多少的问题，我会向上级领导汇报大家的看法的，尽力为咱们处争取到最大的权益。所以说啊，你们有不同的想法看法到我这来及时沟通反映，我感到十分高兴。既然今天大家都凑在一起，撇开名额多少的问题，也都说说谁应该是这次嘉奖的最合适人选吧，到时候测评监督组召集测评我心里也有个底。”李处借势话锋一转，将问题的核心又摆在大家面前。

是啊，谁该是今年测评的最佳人选呢？处里算上李处总共八个人，而李处又不在他们八个人中进行测评，剩下的也就他们七个人。去年嘉奖给了刘艳，说是处里就这么一个女同志，既照顾着家里的老人小孩，又没耽误处里的正常工作，的确很不容易，就将唯一的一个嘉奖指标照顾给了刘艳。这可是关乎每个人利益的大事，谁也不想轻易暴露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于是刚刚还气氛热烈的场面，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了。

要说崔大力吧，性格虽然邪乎了点，但人的本质不坏，平日里工作从没出现太大的差错，遇到看不过的事情，只不过爱发几句牢骚罢了。对待同志吗就是那副德行，不只是对待职务比他低的那样，就是对待上面的领导，出去正常的礼貌外，也绝不会阿谀奉承地拍领导的马屁。

林二喜呢，说白了就是棵墙头的一棵草，别看他整天见人笑嘻嘻的，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多着呢。谁对他有利他就巴结谁，过河拆桥，借人上位也只有他干得出来。前几年就是靠着那张会说的嘴和两条会跑的腿，硬是将自己副主任科员的职务给解决了。这种人干活虽不踏实，但很得李处的欢喜。

王忠诚工作作风泼辣，处里的所有实际工作都是他来指挥，其职位仅次于李处。他为人豪爽，对人也真诚，就是批评人的时候，全然不给人留一点脸面。但在荣誉面前，他都让给下边的同事们，仅这一点就很令人信服，今年的嘉奖给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小孙来得时间短，资历又浅，凡事还得请教这些老大哥老大姐的，势头势必弱些。况且，他现在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没必要掺合进这场明争暗斗里，坏了自己的前途。

老王呢，的确是个好人。处里处外无论谁家遇到难处，他总是第一个跑在前面，嘘寒问暖地令人感动，人们都说他人实在真诚。但老王酷爱文学诗词，一有空便钻进里面却忽略了外边的风情。而且时间久了，其说话办事就容易较真，难免某句话得罪了领导，从此便被打进冷宫。

“既然大家一时还拿不定注主意，那就回去好好考虑考虑，这毕竟是对一个人过去一年工作成就的评定与认可，草率不得。”李处率先打破这沉默的局面，大家也都认为如此最好，便依次离开了李处的办公室。

测评开始前的几天里，事务处表面上看仿佛又复归了以往的平静，但这波澜不惊的表象下面，谁又能避免几条钱流暗涌呢。

崔大力仍然一幅愤世嫉俗的样子，牢骚习惯了别人也不过多地在意他。王大富还是整天操着一口蹩脚的上海普听话，高兴时还忍不住哼上一段苏州评弹，摇头晃脑的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周立波的滑稽样子。老王最为安静，一有空闲便捧起《纳兰词全编笺注》，沉浸在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里。

林二喜这几天显得很忙，早晨办公室里点个卯，便匆匆忙忙地出去了。听刘艳说，她去李处办公室打扫卫生的时候经常见到林二喜在那儿。说是请示汇报工作，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明镜似的，不就是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吗，人们也懒得搭理他。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事务处的崔大力就看不惯林二喜这副猥琐样。星期三一上班崔大力就引逗起林二喜来：“我说二喜，你这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是不是忙着给李处送礼啊。”一句话说得林二喜的脸通红通红的。

“大力，你可别污蔑好人啊，小心我告你诽谤。”林二喜急咧咧地争辩道。

“还污蔑你，昨天晚上七点的时候你在哪儿，我明明看到你提着东西站在李处的楼底下，我还看错了不成。”崔大力继续有影无影且虚虚实实敲打着林二喜。

崔大力住的华府时代小区是本市比较高档的小区。里面住的不是地位显赫的官员就是些腰缠万贯的富商，那里的房价在2012年的时候一平方就破三万了，即便是当下受到房价调控政策的影响有所下降，但普通的老百姓不吃不喝十年也还是买不上小区楼房的一个卫生间，足可见华府时代的不同一般了。谁叫人家崔大力摊上一个有钱的老丈人呢，人家将女儿嫁给崔大力就是为了图个好名声。开始时崔大力也不知道李处也住在该小区，只是有一次崔大力在楼下闲逛时候碰见一找李处办事的外地人打听他，才知道李处就住在他后边的七号楼。而关于这件事崔大力一直埋在心里，对谁也未提起过。

“肯定是你眼神出了问题，我怎么能进得了这么高档的小区呢。”林二喜此时辩解的语气明显地软了下来，从而也间接地证明此事件的存在了。

争论也好，安静也罢，这时间却是一天天飞快地过着。周五一上班，李处就把大家召集到他的办公室里。政工处的孙主任带着它们处的小马作为上级派来的测评督导成员一起参加了此次测评会，其话题无非还是老生常谈的态度问题了，要求如何如何重要了等等。需要测评的事项选票上都勾划的清清楚楚，加之事务处已经过了一轮富有成效的演练，这次测评会只经过短短十几分钟就结束了。

最后小孙和林二喜有幸当选，这个结果既在人们的预料之中，又确确实实在人们的预料之外。关于名额的问题，事后据政工处的某人透露出的内部消息，单位当时就是给他们事务处分配下去两个名额，至于二变一后又是怎么离奇地变回的二他们就不得而知了。

作者：赵自鹏